理智生活的尊严

发表日期:2012/1/4 8:14:18    出处:    作者:     点击:515

  ■大讲堂

  有着巨大救世热情的苏格拉底,是如何付诸行动的?在没有行政资源的情况下,教育是最好的手段。

  □自从教育走向学园的那一刻起,理智生活与民众生活的冲突就一直存在,并一直较劲儿。

  □柏拉图很看重亚里士多德这个学生,并称之为学园之灵。可又说,要给亚里士多德戴上缰绳

  □柏拉图去世后,亚里士多德并未成为其学园的继承人,原因是他不愿背弃自己的主张,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

  ■张康桥

  今天的欧美发达各国,无论是人种上,还是从国家的起源上,大都跟古代希腊人没有什么关系。可是,他们的文化坐标上却无一没有那个半岛的位置。在他们的国家建筑、政府标志、博物馆、文教体系和日常生活的每个领域,都能找到希腊的文化基因。是谁悄悄播下的种子?有三位老师不能忽略,那就是希腊三贤:苏格拉底、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。

  苏格拉底的公开课

  哲学家苏格拉底生活在处于社会危机中的古希腊。有着巨大救世热情的苏格拉底,是如何付诸行动的?在没有行政资源的情况下,教育是最好的手段。循此目的,无论何处,无论面对何人,他都好为人师,许多成功的教学案例凝聚成了著名的苏格拉底教学法,苏式教法由讥讽、助产术、归纳和定义四个步骤组成。

  苏格拉底为救世而教人,更多的时候是义务教师,当然没有学费了,所以苏格拉底一生清贫。但是他创造了许多经典的教学场景,而最为著名的就是苏格拉底的审判

  苏格拉底的审判,可以说是一堂跨越各个世纪的公开课。在柏拉图天才的描述下,苏格拉底以一个受崇拜的英雄、俗世圣徒的形象为后世敬仰。

  在申辩的开始,苏格拉底面对的是作为整体的雅典人。这发生在原告陈述之后,原告的言语方式基于悲剧诗人(美勒托)、演说家(吕康)和政治家(安匿托士)的风格,因而是修辞性的,雅典人深深地沉浸于修辞之美中。需要说明的是,苏格拉底面对的是由500多名普通民众组成的审判团,最后的判决是由票数决定的。显然,影响审判者的情感是非常重要的,因此通常的做法是没有必要说真话,只要让民众相信你是在说真话就够了。苏格拉底并不是不理解这一点,但他一上来就表明自己要站在真实地表达自己这一边,并且他将始终践行这一承诺。苏格拉底的申辩是很有力量的。

  美勒托等人是以不敬国家的神腐蚀青年的名义起诉的,我们来看看苏式的反讽

  苏格拉底问美勒托,你说我腐化和误导青年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?美勒托不假思索地回答,当然是有意的。苏格拉底讥讽道,谁都明白和坏人接触是有害的,如果将自己接近的人引诱变成坏人,自己岂能情愿接触坏人而受害?明白此理的人还去这样做,精神显然不正常,不正常的人怎会是有意的?

  他又问美勒托,你说我不信国教,这是说我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?美勒托说,当然是无神论者,所以要问罪处罚。苏格拉底又说,可你还指责我引进新神,并因此控告我腐化误导青年,这不是在讲我是有神论者吗?

  这样的讽刺应该是十分有力的,但引起的却是阵阵骚动、哄笑。他的助产术对于美勒托等人只有失败,因为在情感上已有许多人拒绝相信苏格拉底。这也使我们明白,苏格拉底教学法在一定的条件下运用才能获得较好的效果:受教育者必须有探求真理、追求知识的愿望和热情;受教育者必须就所讨论的问题积累了一定的事实与知识。

  苏格拉底说明自己为何不向审判团求情:求情意味着违背自己的内心,所以求情的语言是不正当的,因为不忠实于自己的内心。所有语言在此变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,它的名字就叫做苏格拉底。死刑判决后,死亡也变成了苏格拉底的言语方式。

  苏格拉底这样来总结申辩的失败,他每日讨论道德问题,省察自己和别人,原是于人最有益的事情。可是,一天之内就判决死刑案件,时间太短,他已无法让人们相信一个真理了,这个真理就是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

  无数个成功案例再加上一个经典的失败,似乎在表明一个观点,那就是语言首先是一种精神力量。为什么这样说?苏格拉底是从自知其无知开始他特有的教学活动的。其实,在他看来,一切思考都应从这里开始。知道自己一无所知,这是爱智慧的起点。人们对什么无知?对最重要的事情,即灵魂中的事情。人们平时总在为伺候肉体而活着,自以为拥有的那些知识,说到底也是为肉体的生存服务的。因此,必须向人们大喝一声,让他们知道自己对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一无所知,内心产生不安,处于困境,从而开始关心自己的灵魂。认识你自己”——这是铭刻在德尔斐阿波罗神庙上的箴言,苏格拉底用它来解说教育的使命。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你的灵魂,那才是你身上的神圣的东西,是使你成为你自己的东西。

  从广场走向学园

  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后,受牵连的学生柏拉图流亡、游学多国,其间受毕达哥拉斯学派影响很大。苏格拉底平反后,约40岁时,柏拉图回到雅典创办阿卡德米学园,据说门口竖着一块牌子,上书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。此后,阿卡德米学园延续了近千年,仿佛是宿命,公元529年,查士丁尼大帝还是以不敬神的名义关闭了学园。

  阿卡德米学园是柏拉图实践理想的基地,也是柏拉图的精神天空。在学园里,柏拉图善讲故事,他的教学一定很有趣。让我们来聆听著名的洞穴故事

  有一些人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地洞里,他们的脖子和腿脚都捆绑着,不能动,也不能扭头,眼睛只能看着洞穴的后壁。在他们的背后有火光,在火光与他们之间有一堵墙。另有一些人如同演木偶戏般高举各种石制、木制的人、兽玩偶,沿矮墙穿行。囚徒们每天看着眼前洞壁上变换着的各种影像,他们把那些影像看作真实的物体。

  直到有一天,其中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挣脱了绳索,他生平第一次扭转头,看到那些石制、木制玩偶,也看到了火堆。刺眼的火光让他很痛苦,但是在看到那些造成影像的玩偶时,他仍然习惯性地认为这时看到的洞壁影像是真实物,是唯一现实之物。当他终于来到洞口,经过长时间的适应之后,他学会了先看阴影,再看水中倒影,然后看事物本身,之后仰望天空,直接观看太阳本身。此时,他终于懂得先前的洞穴生活的悲哀,并庆幸自己的这一改变,而替伙伴们遗憾。这个过程就是灵魂的转向过程,一个从影像、实物、意见到理智的灵魂攀登的过程。柏拉图认为好的教育过程就是灵魂转向的过程。

  当已经走出洞穴的人,重新返回洞穴,并试图向其他人解释时,他首先遭遇的问题是对洞穴黑暗的重新适应。更重要的是,当他试图向那些固守洞穴的同伴解释——影子其实只是虚幻的事物,并为他们指出光明的道路,反而被取笑,甚至会被洞穴中的囚徒们视为异类而处死。

  非常巧合的是,苏格拉底本人正是被以民主著称的雅典处以极刑,这似乎预示着理智生活与世俗生活之间的冲突。苏格拉底拒绝认同民众的生活姿态,秉持神意,自诩牛虻,以老师的名义与民众生活为敌。《申辩篇》中,苏格拉底最后一句话是:分手的时候到了,我去死,你们去活,谁的去路好,唯有神知道。

  这似乎是苏格拉底、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文化播种者的命运隐喻。但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比苏格拉底高明,如果说苏格拉底是直接走向广场,走向民众,公开与民众生活为敌,那么,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则是避开与民众的直接冲突,转而走向学园。但自从教育走向学园的那一刻起,理智生活与民众生活的冲突就一直存在,并一直较劲儿。人们似乎一会儿固守象牙塔,一会儿又一头扎进市场经济的大潮;一会儿清高甚至自恋,一会儿又匍匐于资本与产业化。

  为理智生活辩护,为人文教育辩护,是一项事关美好未来的行动。因此,哲人再回到洞穴,尽管明知会遭致冷遇,但理智生活者必须担当。

  人的责任要我们更尊重真理

  阿卡德米学园里主要开了四门课:数学、天文、音乐和哲学。柏拉图要求他的学生不要生活在现实世界中,而要生活在头脑形成的理式世界中。他常常形象地教诲:划在沙子上的三角形可以抹去,可是三角形的观念,不受时间、空间的限制而留存下来。在柏拉图看来,天下万物都是由理式产生的,包括柏拉图本人在内的现实世界,都是理式的影子。这种对世界的看法,就是唯心论

  柏拉图的一个学生,特勤奋。有一次,柏拉图老师作报告,专门讲。大概太枯燥了,只有一个听众,那就是亚里士多德同学。亚里士多德其貌不扬,但智慧过人。

  17岁时,亚里士多德被送到阿卡德米学园,在那里一学就是20年。柏拉图很看重这个学生,并称之为学园之灵。可是,他又说:要给亚里士多德戴上缰绳。意思是说,亚里士多德非常聪明,思想敏捷,不同于一般人,但不加以管教,就不能成为柏拉图期望的人。

  后来,亚里士多德抛弃了柏拉图的许多唯心论观点。他认为,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是永恒的,不是靠什么观念产生的。代数和几何的定律是从自然现象中抽象出来的。是先有了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三角形状的东西,然后才有头脑中的三角形观念。亚里士多德这样解释道,理式说虽然是我们最敬爱的人提出来的,但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;作为哲学家,为了维护真理,一定得牺牲个人的东西。两者都是我们珍爱的,但人的责任却要我们更尊重真理。这就是我们通常熟知的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

  公元前347年,柏拉图去世,被公认最适合继承阿卡德米学园衣钵的亚里士多德并未成为继承人。原因是亚里士多德不愿背弃自己的主张,不认同柏拉图的理式说

  这就是古希腊的智者,决不背弃自己的观念,决不放弃自己的理智生活。

  这样的基因也植入了希腊文明,并凝聚为一种精神——不敬神,不畏俗权,只有真理才能指引人前行。因此,哈佛大学的校训是,与柏拉图为友,与亚里士多德为友,更与真理为友。

 

《中国教育报》,201052 星期日,第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