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歌精神就是关注我们自身的精神

发表日期:2012/1/4 8:16:22    出处:    作者:     点击:460

特别关注 唐晓渡 诗歌精神就是关注我们自身的精神

 

 

唐晓渡,先后任职于《诗刊》和作家出版社,现为作家出版社编审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新诗学会理事,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研究员,海南大学兼职教授。著有诗论集《不断重临的起点》、《唐晓渡诗学论集》等。

  刻意追求大众化已经有太多的教训。我个人是赞成诗歌属于小众,由小众而大众的。

  把口语化作为逃避难度的借口,甚至视为大众文化对精英文化斗争的一种形式,是对口语化主张的极大曲解。

  现代诗应该成为现代教育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。认识诗就是认识人类心灵和人类自身,我觉得这是一个大理念问题。

  ■张杰  

  朦胧诗之后,中国当代诗歌进入一个多元而充满歧义的发展阶段,其中既有对于新的探索持肯定态度的意见——大多为诗歌或诗评界人士,也有与之相反持否定态度的意见——大多为专业知识界人士和普通读者。诗歌发展至今,日渐清晰地呈现两种发展方向:艰涩化和口语化,艰涩化可以艰涩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,而口语化则可以口语到口水化的程度,令人吃惊于诗歌品质下降的加速度。

  近年来,由中坤诗歌发展基金提供支持的非营利性民间学术机构——帕米尔文化艺术研究院,一直在尝试从事国际诗歌和文化高端交流。在其主办的“2009中欧诗人作家对话第二届中坤国际诗歌奖颁奖活动期间,笔者就有关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及诗歌教育等一系列话题,采访了著名诗歌评论家、帕米尔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唐晓渡。

  我们到底走了多远

  张杰:帕米尔文化艺术研究院是哪一年成立的?其宗旨是什么?

  唐晓渡:最初叫帕米尔文学工作室,2005年下半年算是试运行,主要搞了首届帕米尔诗歌之旅2006年开始正式运行,2007年年底更名为现在的名字。但不管叫什么,宗旨是一贯的,就是通过策划、组织和实施一系列国际性的诗歌和文学艺术高端交流项目,增进中外诗人、作家、艺术家的相互了解,激发彼此的创造活力,以促进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的繁荣和发展。

  张杰:您觉得当代诗歌所取得的主要成就是什么?

  唐晓渡:以上世纪70年代末浮上地表的所谓朦胧诗为标志,诗人的个体主体性重新得以确立,不仅强调要写真情实感,而且开始注意有机形式,通过语言实验大大拓展了诗歌可能性。当然,从诗学上说,这只是解决了一个起点问题,但在此前意识形态垂直支配、诗人普遍丧失自我的背景下,其重要性怎么估计也不过分。上世纪80年代被认为是诗歌的黄金时代,活力大爆发,渐成多元格局,同时诗歌自身的主体性越来越凸显出来。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,这一点可以看得更加清楚,不只是语言意识更加自觉,也包括对传统的再发现和更为开阔的理解、对当代世界写作的参照和资源整合等。这些不是哪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,但可以通过个体诗歌谱系,尤其是个体诗学的形成来体现。个体诗学说的是写作者和更大的精神实体,和语言本身、诗歌本身的关系,在这种关系中,诗人们越来越意识到,诗才是真正的主体,所以有谁写谁的问题:是诗人在写诗还是诗人被诗写,是你骑上了黑马还是黑马找到了你。当然也没有这么简单。

  张杰:是不是可以说,当代诗歌至此已经建立起了正常的秩序?

  唐晓渡:也许吧。虽然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讲多元化,但我觉得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到当下才算名副其实。当然,其间集体写作、运动写作到现在的消费写作,被动适应外部变化而变化的那部分诗歌写作也从来没有停止过。我曾用硕果仅存一词来描述近30年来成就突出的一批老中青诗人,他们构成了当代诗歌的中坚力量。这不是一个量的概念,而是一个质的概念。

  张杰:现在是一个大众文化的消费主义时代,诗歌将如何自处?

  唐晓渡:如何处理和大众及大众文化的关系,这几乎是现代诗的某种宿命。刻意追求大众化已经有太多的教训。我个人是赞成诗歌属于小众,由小众而大众的。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要把他的诗献给无限的少数人,所基于的应该就是这种小、大之辨。但要注意,小众小化是两回事。诗在社会舆论中被边缘化、矮化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诗人自己把诗越弄越小,这就太可笑了。诗歌是文学之母,文化之母,诗人一定有这样的抱负和情怀。远不是写诗的人都配得上诗人这个称号。那些充其量做到文通字顺,再故意弄点什么八卦招数就自命诗人的,就更配不上了。

  当代诗歌的问题和缺失

  张杰:那么,您觉得当代诗歌存在哪些问题呢?

  唐晓渡:足够多的问题。北岛这次在受奖辞中说到词与物脱节、诗歌与世界脱节的危机,更具体地说是与苦难经验脱节的危机。我希望能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一危机。由此出发,诗歌似乎又在向自身的源头回溯,所谓必须言之有物。前面说到这是一个起码的诗学起点,但在警惕使诗变成能指自身的游戏,变成语言的空转这一点上,可以说永不过时。上述倾向在当代诗歌写作中远非不值得注意。诗怎样既保持住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又不丧失自身的独立性和主体性,美学上决不降格以求,这是一个常温常新的学习过程。一说要和现实发生关系,大家就一窝蜂地都去写热门题材,那也太没出息了。

  张杰:朦胧诗之后,出现了一种过于强调口语化的倾向,以致后来出现一种口水倾向,好像在故意解构原来建立的诗歌主体性,让诗歌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?

  唐晓渡:诗要求必要的难度,包括把握诗和现实之间复杂的紧张关系,也包括语言技术层面上的,二者不两分。对诗人来说,这是一个能力问题。口语化的主张有争取更多读者的诉求,但更积极的意义是从口语中汲取活力和能量。把口语化作为逃避难度的借口,甚至视为大众文化对精英文化斗争的一种形式,是对这一主张的极大曲解。所谓口语诗表明的是口语和诗之间的关系,还是要落实到诗上,不是说口语就是诗。在严格意义上,根本就没有以口语为诗这回事,只有诗怎么接纳口语活力的问题。至于口水化,是对极端口语化或利用口语化搞怪的一种讽刺性说法,倒没有人真的这样主张。

  张杰:朦胧诗之后,当代诗歌一直存在阅读障碍问题,造成诗歌创作与阅读受众的脱节,包括现在一些优秀的诗人,很多也没有解决阅读瓶颈这个问题。您觉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?

  唐晓渡:晦涩似乎已经成为现代诗的一个本体论问题。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燕卜逊曾著有《晦涩的七种类型》,专门探讨现代诗为什么会晦涩。在我看来,所谓晦涩主要是隐喻系统的个人化造成的,根源在于价值观、文化观、审美观的主观化、碎片化。古典诗歌并非不存在晦涩问题,但相对说来不那么突出,造成阅读障碍的程度不那么严重,那是因为其时无论写作还是阅读,都置身于一个相对统一的价值和文化场域中。此外,这也和诗人与读者功力是否对应有关,落差太大就会造成你说的瓶颈。爱尔兰诗人谢默斯·希尼认为诗应该在一念之间抓住真实和正义,所谓一念之间,就是说无须阐释的中间环节,直接抓住物象本身,抓住无论怎样复杂的经验或是幻像本身,在可感、可沟通的层面上实现诗意共享。这是一个功力的问题。就我个人而言,我最喜欢的诗是那种初读并无很大障碍,但吸引你再读、细读的诗。比如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,你总是想读,但永远不敢说读懂了,因为你总能有新的发现,越读越深。好诗总是这样,能不断达成表面意义和深层意义、个人的特异性和公众接受之间的沟通。当然这是一个相当理想化的说法。

  张杰:作为一个诗人和诗歌评论家,您对当代诗歌有什么建议?

  唐晓渡:尽可能地沉下去,沉到被遮蔽的历史记忆和诗歌经验内部去,而不是被各种诱惑,被消费社会中很容易成为自我原谅理由的种种不义所绑架。要有一种如阿多尼斯所说的文化撄犯的决心和能力。阿多尼斯说得好,诗歌现在无非有两种境遇,或成为消费品,或成为撄犯者,二者必居其一;如果是成为前者,那它一出生就是无效的;如果是成为后者,那它一出生就是无用的,而他认为诗人只能选择成为撄犯者,因为诗歌和整个历史、文化、宗教有更多的内在联系。

  诗歌教育是一个大理念问题

  张杰:请谈谈诗歌教育在教育中应该起到一种什么样的作用。

  唐晓渡:中国本来是一个诗教传统非常深厚的国度,其根据在于意识到诗歌作为一种语言的力量,是和人们的精神成长密切联系在一起的。传统教育中《诗经》是具有经典意义的,为什么在现代教育中,现代诗就成了某种即便不排斥也是可有可无,最多拿来做点缀的东西呢?即使立足于传统的兴、观、群、怨,现代诗也应该成为现代教育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。认识诗就是认识人类心灵和人类自身,我觉得这是一个大理念问题。

  现在情况已经有了一定的改善。一些当代诗歌进入了中学语文教科书,有的高校设立了驻校诗人,有的还设置了创造性写作课程;在文学史教授方面,现当代诗歌的比重增加了,界面也扩大了,还有很多现场交流的讲座。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要改变诗歌教育落后的状况也不可能一蹴而就。比如教师就是很大的问题。作为制度化教育的具体实现者,他对现代诗的兴趣,他在这方面的知识积累,他的解读能力,对受教育者关系重大。我在网上看过一些中学教师讲授海子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一诗的教案,有的简直令人哭笑不得。当然此类问题着急没用,可以慢慢来,关键在于持之以恒。

  美籍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,可以用于现代诗歌教育,值得推荐。他说,现代社会不是讲究效率和实用吗,那好,我们就从这个角度来算账:你在单位时间内读一部哲学史、文明史或小说,要花相当长的时间,而你读一首诗只要花很少的时间,几十分乃至几百分之一的时间,但是如果聚精会神、全神贯注地读,就可能获得同样多的东西。如果立足人类学,立足人对自身的了解,意义就更大了。我们现在学科分得很细,不同的知识系统都在加速度地膨胀,但关于人自身的知识,尤其是关于我们的心灵和我们每天都在使用的语言——不是语言学意义上的语言,而是和精神相互生成的语言——的知识却越来越萎缩,诗教导我们的,正是这样的特殊知识。

  张杰:对于诗歌教育,我觉得更多的是诗歌精神的教育。从诗歌精神这个角度,教育应该怎样做?

  唐晓渡:很难把诗歌精神和其他的一些精神判然分开,比如我们经常说的知识分子精神,又比如秉笔直书的史学精神。在文史分家以前,诗歌几乎就是人文的代称。诗言志,的本义就是,这个记和镜像理论有关,已经包含了真实书写的意思。所以诗歌精神非常丰富,像独立自主的精神、批判的精神等,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它的源头。立足诗歌教育谈诗歌精神,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使受教育者保持住对我们自身,尤其是对我们心灵和语言的本真关注——在某种意义上,所谓诗歌精神就是关注我们自身精神的精神。

《中国教育报》,2010116 星期六,第四版